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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还能站得住脚吗?

谈起令人费解的文学和艺术,朋友这样和我说:

设想有这样一个作者,作品其实不见得比《复仇者联盟3》深刻多少,却靠着支离破碎的情节、神神叨叨的隐喻、炫技的叙述诡计,加上精致的文案包装,成功打造了一个“文艺神作”。作品被追捧被炒作,成为大师,他躺在夏威夷的沙滩上数钱,想着接下来再编点什么骗骗这帮自诩为文艺青年的傻逼。

我听完笑了,反问一句:“文艺青年真的有这么有钱吗?我感觉直播带货来钱还更快一点。”

啊啊那更狠了,不骗钱只骗感情,只在所谓的文艺青年的脑子里生成一种廉价的悸动,让他们以为自己“正在追求艺术”

我们一边自嘲,一边继续把话题往深了聊,结果不知不觉间就从“艺术的真假”聊到了“经典的合法性”,再一路拐进了“怀疑论”与“科学公理”,像一场没有准备的哲学沙龙。

一 丨真假艺术之间,有没有一条分界线?#

在当代,艺术似乎更多变成了一种身份符号,而非情感或思想的触媒。于是“小众”变成了商品,包装成了手段。故事不必完整,只要碎片够漂亮;隐喻不必精准,只要看起来够高级。

辨别真假艺术的路上,我们总是想要去追问艺术家,他作品想要表达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可这又会带来另外一种迷思:艺术到底应不应该被阐释和解读,需不需要师出有名?

其实早在1964年,哲学家苏珊·桑塔格就在她的名作《反对阐释》中指出:

现在的艺术越来越成为思想的附庸,被迫用解释和理论包装自己,以证明自己的意义。

她认为,艺术应当回归感官经验,而不是沦为观念的手工艺。

然而五十多年过去,我们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是“艺术被阐释压迫”,而是“艺术被感觉主导”。

我们开始怀疑,这种小众感和高级感带来的“廉价的悸动”到底值不值得相信。我们怕自己不是被艺术本身打动,而是被某种审美幻觉“投喂”了动情的幻觉,被这个大数据的时代审美规训后的产物。

如果我们承认“只要打动一个人就是好的艺术”,那是不是某些粉丝就可以指着偶像的商业演出说:“他让我感动了,他就是全宇宙最好的演员”?这是否意味着,“肖战的演技”也可以和《教父》里的马龙·白兰度平起平坐?

我很想摇头。可同时又很难一口否定。

因为我们确实不能替他人感受。甚至艺术本就是一个感官层面的领域。你感动了、共鸣了,谁又能说你“感错”了?

但这就引发了一个更深的问题:如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艺术标准”,那么“好与不好”还有没有意义?

二丨流行与经典之间,差的是什么?#

我们可能一时对“王源的歌”产生了判断——他是流量明星,他的作品不具备艺术深度,我们觉得他的歌“上不了台面”。可这一判断成立吗?

也许成立——也许不是因为作品内容本身有多劣质,而是我们拥有了更多背景信息来作出迅速判断。这是一种经验性快感,我们觉得自己“看穿了文化工业的游戏规则”,这在当代确实是一种带劲的批判姿态。

但回头看,这种姿态能否延伸到其他更难判断的艺术? 比如某个中规中矩却被美术馆追捧的新锐装置,或者一部评价两极分化的先锋电影。你再试着判断,就没那么轻松了。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对“好与不好”的判断,并不来自我们与作品的直接关系,而来自我们被训练出来的一种审美机制。

三丨经典的合法性,能不能被质疑?#

在这个信息密度极高、创作门槛不断降低的时代,我们合理质疑当代有些展览是真的有其艺术价值还是炒作出来的结果。我们如何评判?“美”的感知力和辨别力显得前所未有地重要。

我想,这时候,重新回到经典中训练自己,也许是一种有效的方式。毕竟它们来自艺术史的上游,能代代相传流传至今一定有它们的道理。

但朋友又提出了质疑:

经典就真的经典吗?流传下来的作品就一定是好作品吗?

是啊,历史上那些“伟大的作品”,有多少是真的出自纯粹的艺术冲动呢。

许多经典之所以诞生,是因为某种偶然、权力结构、历史机遇。能流传到现在的,不见得就“更好”。

在西方艺术史上,如果没有15世纪的美第奇家族资助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文艺复兴可能就不会发生。而《蒙娜丽莎的微笑》广为人知,除了其本身的神秘微笑与达·芬奇的光环外,也因1900年代被盗事件造成全球轰动,才得以成为“世界最著名画作”。

如果说一切经典的造就可以说都和偶然性有关,都是“时势造英雄”的结果。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它的艺术性也是被“炒作”出来,名不副实的标签?

这不是阴谋论的滑坡,而是对艺术史与“被看见机制”的合理怀疑。

曾经有个研究者做了这样一个实验。。他邀请艺术系的学生来比较抽象艺术大师的作品与儿童和动物的涂鸦,结果表明,在 67% 的情况下,学生们并未更倾向于大师的作品,这个评判分数的比例如同“国际大师 vs D 类业余棋手”的落差。这个研究说明,在没有标签与权威提示的情况下,“抽象艺术”所带来的优越感可能并不稳固 。(Simkin, M. V. (2011) Abstract art grandmasters score like class D amateurs, arXiv:1106.1915

这是否说明“经典”只是一种社会共识?是一场大型的审美规训?

而艺术的“可信度”是否就像科学的公理一样,一旦基础被质疑,整个体系都会坍塌?

但后来我意识到,不一样。

四丨艺术不是公理,它容得下怀疑#

科学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依靠逻辑闭环、实证可重复。当牛顿三大定律被相对论挑战,整个物理世界观需要重构。

但艺术不是公理体系。它从来就不是完备而封闭的逻辑,而是一种开放的、暧昧的、可变的感知之网。它们更像一种开放的、动态的语言游戏。它允许多种解读、诠释与质疑,甚至欢迎挑战

怀疑不会让艺术系统崩塌,反而是经典成立的必要过程。

经典之所以被称为经典,并不是因为它无法被质疑,而是因为它能在一次次的质疑中“自岿然不动”。

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哪一个不是被千万人以千万种方式诠释过?但它们依然不退色,依然不断生成新的意义。

真正的经典,从来不是靠遮蔽质疑而巩固地位,而是靠穿越质疑之后仍有回响

也许,艺术的价值,不来自它的“出身多么干净”,而来自它是否“能持续生成意义”。

就像你不会因为莎士比亚是为剧团挣钱而写作,就否定他的戏剧深度;你也不会因为《清明上河图》背后有政治服务功能,就否定它在图像叙事上的复杂性。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经典不是一个神圣不可动的金字塔,它被不断修正、重新定义,也经得起重新注视。哪怕它最初是某种政治妥协、市场选择,甚至炒作起家——如果它之后真的进入了人类的感知系统,激发出持续不断的理解与误读,那它就“活”下来了。

我想,经典不是因为“它们不会变”,而是它们能在变动中留存下某种恒定的力量感。

五丨在一切质疑中,我们仍可以相信感受#

我们今天读《红楼梦》,未必是在读曹雪芹的本意,而是在与我们自己的生命经验对话;我们今天看梵高的《星夜》,未必是在读19世纪的神经症,而是在读我们心中的那一点混沌与孤独。

所以,怀疑是必要的,但它不应通向虚无。

艺术不怕被怀疑,怕的是再没有人愿意认真看一眼,再没有人愿意从自己的经验里回应它。

如果你也在迷茫中,请别太快放弃相信。

因为——我们之所以还能谈论艺术,就是我们仍在寻找能被相信的东西。

也许,比起判断一张作品能否被“流传”,更值得思考的是——我们如何在今天的位置上,与艺术建立真实而灵敏的关系。

六丨我们可以这样面对艺术#

其实普通人无法预判哪件作品能否流传千年。那不是我们的责任。

我们能做的,也许只有两件事:

第一,从流传下来的作品中学习“如何看”,而不是“怎么信”。

我们可以观察为什么一幅画能激发后人如此多解读,为什么一个故事能以不同方式改编重述。

艺术史里有太多从边缘被重新发掘的作品,它们教会我们——判断力是一种可以训练的感知,而不是一套“正确答案”。

第二,以更感官化的方式,去直接触碰艺术。

它可能是一首歌,一种颜色,一次爆炸感的舞台。它可能不需要逻辑,不需要分析,它就在那里,让你迟疑,让你心动。

你不需要在那一刻知道它是不是经典,或者未来能否成为经典——你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它在震颤你。

所以——你可以怀疑艺术是骗局,也可以骂当代艺术是智商税,

但请别怀疑你在某一首歌、一幅画、一句台词前的心跳。

那是你和世界之间,一种无声的、真实的联系。

经典还能站得住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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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伏枥 | Henry Lee
发布于
2025-07-18
许可协议
CC BY-NC-SA 4.0